苏轼(1037-1101),字子瞻,又字和仲,号“东坡居士”,世人称其为“苏东坡”。其诗,词,赋,散文,均成就极高,且善书法和绘画,是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罕见的全才,也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上被公认文学艺术造诣最杰出的大家之一。其散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。

原文

       轼每读《诗》至《鸱鸮》,读《书》至《君奭》,常窃悲周公之不遇。及观《史》,见孔子厄于陈、蔡之间,而弦歌之声不绝,颜渊、仲由之徒相与问答。夫子曰:“‘匪兕匪虎,率彼旷野’,吾道非邪,吾何为于此?”颜渊曰:“夫子之道至大,故天下莫能容。虽然,不容何病?不容然后见君子。”夫子油然而笑曰:“回,使尔多财,吾为尔宰。”夫天下虽不能容,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。乃今知周公之富贵,有不如夫子之贫贱。夫以召公之贤,以管、蔡之亲而不知其心,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。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,皆天下之贤才,则亦足与乐乎此矣。
 
      轼七、八岁时,始知读书,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,其为人如古孟轲、韩愈之徒。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,而与之上下其议论。其后益壮,始能读其文词,想见其为人,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。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,求斗升之禄,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。来京师逾年,未尝窥其门。今年春,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,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。诚不自意,获在第二。既而闻之人,执事爱其文,以为有孟轲之风。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焉,是以在此。非左右为之先容,非亲旧为之请属,而向之十余年间,闻其名而不得见者,一朝为知己。退而思之,人不可以苟富贵,亦不可以徒贫贱。有大贤焉而为其徒,则亦足恃矣。苟其侥一时之幸,从车骑数十人,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,亦何以易此乐也。《传》曰:“不怨天,不尤人。”盖优哉游哉,可以卒岁。执事名满天下,而位不过五品。其容色温然而不怒,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,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。轼愿与闻焉。

译文

       我每次读到《诗经》的《鸱鸮》,读到《书经》的《君奭》,总是暗暗地悲叹周公没有遇到知己。等到读了《史记》,看到孔子被围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,而弹琴唱歌的声音没断绝过;颜渊、仲伯等学生,互相问答。孔子说:“不是兕,不是虎,却要在旷野上奔波,我的主张不对吗?我为什么落到这田地”颜渊说:“先生的主张极为宏大,所以天下没有人能够接受;虽然这样,没人接受又有什么害处?并且没接受,然后才显出你是君子。”孔子温和地笑着说:“颜回,如果你有很多财产,我替你管账。”虽然天下没有人接受孔子的主张,但他的学生竟能够自我满足而且是这样的快乐。现在我才知道,周公的富贵实在还比不上孔子的贫贱。像召公这样的贤人,管叔、蔡叔这样的亲属,却不能够了解周公的心思,那么周公跟谁一同享受这富贵的快乐?然而跟孔子一同过着贫贱生活的人,却都是天下的贤才,光这一点也就值得快乐了。
 
        我七八岁的时候,才知道读书。听说如今天下有一位欧阳公。他的为人就像古你孟轲韩愈一类人;又有一位梅公,跟欧阳公交游,并且和他上下议论。后来年纪大了,才能够读他们的文章词赋,想见他们的为人,料想他们潇洒地脱离世俗的所谓快乐,而自己爱好圣人引为快乐的事。我当时正在学做诗赋骈文,想求得微薄的俸禄,自己估量没有办法进见诸位先生。来到京城一年多,不曾登门求教。今年春天,天下的读书人聚集在礼部,先生和欧阳公亲自考试我们。我没有想到,竟得了第二名。后来听说,先生喜欢我的文章,认为有孟轲的风格,而欧阳公也因为我能够不受世俗文风的影响而录取了,因此我留在这里。不是左右亲近的人先替我疏通关节,不是亲戚朋友为我请求嘱托,从前十多年里听到名声却不能进见的人,一下子竟成为知己。退下来思考这件事,觉得人不能够苟且追求富贵,也不能够空守着贫贱,有大贤人而能成为他的学生,那也就可以依靠了。如果侥幸获得一进的成功,带着成队的车马和几十个随从,使得里巷的小百姓围着观看并且赞叹他,又怎么抵得上这种快乐。《论语》上说:“不怨天,不怪人”,因为“从容自得啊,能够度过我的天年”。先生的名声满天下,但官位不过五品;先生的面色温和,没有怒容;先生的文章宽厚质朴,没有怨言。这心定是对圣人之道有很深的爱好呢。我希望听到先生的教导啊。

解题

       梅直讲,即梅尧臣,字圣俞,曾任国子监直讲(辅佐博士的一种官职)。宋仁宋嘉佑二年(1067年)苏轼进士及第,当时的主考官为欧阳修,参评官为梅尧臣。苏轼考中后,写了这封信表示自己对欧阳修、梅尧臣的感激之情,也抒发了“士遇知己之乐”,反映出作者内心的抱负。

点评

    本文很明显地分为两个部分:先援引史实说明虽周公、孔子这样的圣贤也会有困厄不遇之时,而孔子身处逆境却能知足常乐;后半篇则直叙作者早有仰慕欧阳修、梅尧臣之心而终于受到他们的赏识,并赞扬了梅尧臣之为人。看来先是怀古,后转而叙今,似乎各有侧重,实际上前半篇是伏笔,后半篇则是实写,这正是本文写作上的的独特之处。